今年天猫双 11「光棍节」变成了「双节棍」(2020 年双 11 代号,11 月 1 日至 3 日第一波,11 月 11 日第二波)。战线、周期比往年拉得更长,但令人意外的是,交易峰值不降反升,今年订单创建峰值高达 58.3 万笔/秒。
从 2009 年第一届双 11 算起,双 11 已经走过十一个年头。对普通消费者而言,对双 11 的体感可能仍是大幅优惠,当然还有打开界面、浏览挑选商品、直播互动、付款、收货的全链路体验一年一年更好。
但对阿里巴巴来说,双 11 越来越不像是个「市场活动」,给社会造了一个「节」之后,阿里巴巴搞双 11 自己的目标是什么?
其实,每一年的双 11 就像阿里巴巴内部组织的大型「科技运动会」,过去很多新型业务、新技术为了迎战双 11 被迫生长、锻炼出来,并被迅速催熟,成为阿里巴巴未来的业务支柱。同时,每一次技术层面的迭代、升级,都将阿里巴巴推向全新的商业空间,这可能是双 11 的另外一面。
双 11 期间,极客公园创始人张鹏与程立进行了一场访谈,双 11 背后不为人知的阿里巴巴视角,以及阿里巴巴对未来技术及商业走向的判断与设计,在访谈里逐渐浮出水面。
以下为编辑、整理后的对话内容:
程立(左)与极客公园创始人张鹏(右)对话
张鹏:为什么今年要搞成「双节棍」?
程立:主要是站在消费者体验的角度考虑。以前总要在那一天夜里去抢购,虽然很有过节的「仪式感」,但对大家来说时间太紧张,购物体验其实不够好。
今年手淘界面进行了大幅度改版,我们强化了首页信息流推荐,这背后是阿里认知算法体系的大升级,除了能帮用户把兴趣点缩小至具体商品,还能帮用户发现更多有趣的信息。「双节棍」和 AI 技术的结合,主要是希望用户能有更多逛的感觉。另外,这次在很多淘宝天猫的直播中,AI 支撑了许多主播与消费者互动聊天的场景,让用户有非常好的沉浸式体验。我们甚至复刻出一个虚拟主播,为消费者提供 24 小时服务。
张鹏:每一年双 11 阿里都会有些自己看中的变化和突破,今年双 11 最令阿里巴巴兴奋的核心变化是什么?
程立:尽管今年我们准备了更高的峰值能力,但交易峰值不再是主要看点了。我觉得今年的看点主要在技术创新上。去年我们叫双 11 核心系统「全面上云」,今年双 11 是「云上」的第一年,今年的云和去年的云有很大不同,有些技术是第一次使用。
可以理解为,去年商业侧的创新刚刚起步,规模不大,今年成为主流了。比如,在数字化供应链方面,我们开始支持线上线下新零售的真正融合,比如今年特别看重多层次履约的效果,也就是前端根据消费者需求,选择仓储物流发货的最优链路,将商品最快捷地送达消费者手中。
张鹏:去年是上云,今年是云上,怎么理解这件事?
程立:「云上」是指将阿里巴巴过去十一年,将双 11 场景中锻炼出来的技术,通过云这样的开放平台汇聚起来,不仅能够服务自己,还可以服务我们的合作伙伴、商家。云作为一个公共性的底座,使我们与商家之间协同不存在技术障碍。
比如,今年菜鸟的核心系统全部在云上,云上的网络平台使之具备了日均 10 亿次包裹的处理能力,突破了物流行业的技术极限。菜鸟的 IoT 物联网设备从仓库到配置也全部部署在云上,让无人配送成为可能。
再比如,数据中台成为云上开放的能力,阿里云数据中台提供的「全域数据中台解决方案」,可以帮助商家在线上及线下完成从数据到业务的充分融合,提升全域运营、新品创新、智能组货、供应链升级的整体效率。九阳就通过阿里云数据中台将一款新品的 ROI(投资回报率)提升了 322%。
云的定义也在变化,它成为了商业领域数字化的底座和基础,不再单指传统云计算了。新的云让商业效率提升和技术创新变得更加简单。
程立在 2020 年天猫双 11 全球狂欢季
张鹏:阿里「云上」的双 11,最终要通往哪里?要解决什么问题?
程立:在阿里,我们以十一年为一个轮回思考双 11,今年是双 11 新轮回的起点。
上一个轮回我们解决的是技术上的沟沟坎坎,下一个轮回留给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商业创新接下来怎么继续突破。
各种技术迭代发展到今年,世界数字化的基础技术其实都已准备到位了,我们想把过去十一年技术和商业的创新有效组合起来,形成一个「数字原生商业操作系统」。
就像前面说的,现在不是局部解决问题的时代了,要运用新的技术,创造新的效率提升,需要整个商业链条一起前进。这个时候以一个「操作系统」作为基础,对所有环节的商业创新都特别有意义。这是阿里很想干的事情。
张鹏: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,之前是通过技术工具一个一个地解决问题,大家都是各自为战,见招拆招。现在是要以「云」的形态,构建一个系统,重新搭建一个更好的数字化商业的地基,然后再大家一起起更高的楼。
程立:没错。现在大家都已经发现数字化商业的「新大陆」了,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发,独立摸索既不现实,效率也低。
就像电刚刚被发明时,人类一开始只知道照明场景,却不知道电真正广泛应用后,带来的颠覆将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力。数字技术也是类似的,商业世界仅停留在原先见招拆招的思考层面是不够的,现在我们需要重新理解一个新技术带来的数字原生世界。
阿里巴巴的使命一直都是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,数字原生商业操作系统将是阿里巴巴接下来的新起点。这样的「商业操作系统」,叠加更优秀的技术、更多的创新,将更高效、更全面地解决问题。一方面,我们让商业要素的资源调度更高效,另一方面,我们让应用场景变得更简单,两者结合将产生巨大潜力。
张鹏:今年是你上任阿里巴巴 CTO 后第一个双 11,作为技术「老大」,面对这样一个全国人民都关注的节点,是什么心情?
程立:作为当事人不可能不紧张,毕竟每年双 11 不容有失。但其实我们也挺兴奋的,每年双 11 也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技术创新舞台。
往年的压力在于峰值能不能顶住,用户体验是否「丝般顺滑」。今年面对的更大挑战在于「双节棍」新玩法。过去双 11 的模式是提早把业务需求固定下来,严阵以待,调试到位,来迎接那一个晚上的峰值节点,这就像打固定靶。但今年改成了移动靶,我们甚至需要在双 11 进程中变更系统,承接新的业务创新需求。从固定靶到移动靶,挑战更大,这是以前不敢做的事情,某种程度上,恰恰是变成「云上」之后,我们才能从过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。不迈出这一步,把业务的创新空间打开,我们的综合能力得不到提升。
程立:双 11 的技术挑战进入新的历史阶段
张鹏:回顾过去十一年的双 11 有什么阶段划分吗?中间闯过了哪些关?
程立:2009 年第一次双 11,就是淘宝商城临时决定搞个活动,技术侧还不太有感觉。
2010 年我们掉以轻心了,结果双 11 流量一下子涨了好几倍,突然发现服务器根本不够用,我当时在支付宝,被逼着把系统一再瘦身,只留下核心的支付链路,总算扛过了那次交易洪峰。
那一年以后,双 11 不再只是市场部门的活动,它对阿里底层技术提升也开始具有重大意义。
比如,2010 年,为了技术底盘和架构能支撑互联网海量流量,阿里巴巴启动「去 IOE」;2013 年阿里巴巴最后一台小型机下线,意味着我们支撑高并发交易的能力再也没有天花板。
2013 年,为提升数据算力能力,阿里巴巴提出「飞天 5K」项目;2014 年,「登月」工程将阿里内部数据汇聚在一个平台上。这两个瓶颈打开后,阿里巴巴在基础算力方面的限制基本消除了。
2015 年,双 11 又上了一个新台阶。移动互联网极大加快了商业创新,此时阿里提出了「中台」战略,打通底层人货场、实现数据驱动的中台,让商业创新变得更加简单明了,能更快地开枝散叶。
2017 年,成立达摩院也是很关键的节点。围绕未来数字时代的智能化能力,阿里巴巴形成了包括算力、算法、数据、IOT、区块链等领域的全新布局。此后,阿里双 11 进入全面智能化驱动的时代。
到了 2019 年,作为前面十一年所有节点的收官、总结,阿里巴巴提出全面上云,云正式成为包括中台在内的所有阿里巴巴核心系统的承载平台。我担任阿里巴巴 CTO 后,开始了对「云上」的思考。让我从技术角度总结过去十一年双 11,我觉得大概是这样一个历程。
张鹏:听起来,双 11 就是阿里巴巴的「运动会」,每年都琢磨着更高、更快、更强,压力之下,你们反而被往前推着上了一个一个新的台阶?
程立:客观地说,在阿里巴巴双 11 的历程中,有几次管理层提出了不同的意见。为了双 11 这一天的大卖和流量峰值,我们对技术的投入那么大,这笔账到底划算不划算?到后来没有人再怀疑这个问题。
比如,不做全链路压力测试的话,根本不具备迎接新时代日常流量的能力。双 11 的「变态」变成未来的「常态」,倒逼我们做各种创新,倒逼我们的云成为最强大的云。不处于当时的极限压力之下,你不可能突破常规去思考,一个典型例子是,为了支撑双 11 的流量,支付宝一个不到 100 人的团队,研发出可代替甲骨文数据库的 OceanBase 数据库。
没有双 11 的巨大「压强」,很多重大创新不可能发生。
张鹏:是否可以打个比方?过去双 11 就像人类在地上百米冲刺,人体肌肉能力有极限,再提升也就是百分之一秒级别了。但如果用数字化的发动机,通过天上飞来解决,就有秒级的提升空间,这就是要用商业创新问题,最终要用系统重构来解决的意义吧。
程立:是的,这个总结特别形象。阿里巴巴特别强调在一个新的维度内做商业和技术的联合设计创新,这是一种根本性的重构。如果商业只是把技术当作工具,或者技术只是把自己当作资源,是不可能形成任何「大设计」的,必须要进入更深层次的思考、突破。
程立(左)与极客公园创始人张鹏(右)对话
张鹏:阿里创始人是文科生,但技术体系反而做得特别厚重,敢于突破高难度、高风险的问题,为什么?
程立:跟阿里巴巴背后的基因有关。我们一直说要天马行空、脚踏实地。一方面,要非常有理想,另一方面,有理想后必须要落实、执行好。我认为阿里巴巴一直有这样的两拨人存在,且高度互信,阿里巴巴很好地将这两股力量融合在一起。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,阿里巴巴并不是技术最好的公司,但一步步脚踏实地地往前走,我们慢慢成为技术最好的公司。
张鹏:从战略眼光到落地执行,要形成闭环往往都挺难的。既要有宏大颗粒度的梦想,又要有中等颗粒度的世界观,还要在每个小颗粒度上落地实现,一个组织怎么才能同时做到这一点呢?
程立:这个确实不容易,有时候确实要靠积累。从我个人角度来说,其实我当年就是从「小颗粒度」的一线工程师做起的。当时阿里巴巴的评分体系,3.5 是中,3.25 是差,我刚转为架构师评分就是 3.25,差点就放弃了。后来慢慢地才熬过去,开始带小团队、大团队,培养自己的领导力,拓宽自己的专业面。
两年多前,公司让我负责国际业务,这个领域对我来说完全陌生。我又开始思考客户价值,思考公司与世界的关系,思考如何建设面向未来的全球化的支付体系,这些思考是完全从不同层面打开的。
正当我打算在这个方向完成转型时,公司突然说你回来做技术吧。再回来,看待技术的视角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。
张鹏:这个过程给你的世界观或者说对技术的理解,带来了什么核心的不一样?
程立:我能够看通技术与商业如何联合设计,能理解背后的全链条逻辑了。过去在前线做过这些事情很重要,不然只是纸上谈兵,切身做过后就知道技术和商业是一体的。现在我会在商业一侧看待技术的实际价值,且会从它的未来形态、好的商业模式角度去思考。但有时候也不能是纯商业角度,毕竟有些技术短期内看不到商业价值。这是两者结合对人和组织最大的考验。
张鹏:很好奇,阿里一方面是一家工程师聚集的科技公司,另一方面一直有自己很强也很独特的文化,比如「新六脉神剑」这种高度概括的东西。很多技术人喜欢实、甚过虚,这两种文化在阿里能兼容吗?
程立:可以很兼容,不冲突。我原来就是一个典型的码农,六脉神剑、六大价值观,对我来说,都是非常简单的道理,比如要敬业、要团队合作、要客户第一。当你慢慢做到更高层次,变成架构师的时候,会慢慢琢磨到这些价值观的深度,比如要权衡利弊、平衡团队关系、处理边界问题时,联想到「因为信任,所以简单」。越到高层面,价值观越起到关键作用。
当然我们为了让技术同学更容易理解,我们把公司的「新六脉」做了针对技术人的「适配解读」。比如有一条「此时此刻,非我莫属」,我们翻译成「Yes we can」,任何挑战、不可能,我们都能把它变成可能。再比如「唯一不变的是变化」,我们技术人员翻译成「Think Big,Go Deep」。翻译成技术人的语言后,价值观就有了技术人的特质。
程立在阿里巴巴工作园区
张鹏:我很好奇阿里巴巴技术和业务创新的机制到底是什么?会是赛马机制吗?
程立:阿里巴巴内部创新非常多,每个成功创新的背后还有很多不成功的创新,大家看到的可能都是成功的创新。我认为成功的创新背后不在于技术是否最先进,而是能否解决客户和行业真正的痛点。
创新机制上竞、合两种机制都有。阿里巴巴内部有两种力量,一种是从顶层统一愿景驱动的创新,可以看到是一条非常清晰的创新线,我们有很强的组织能力,可以将大目标逐层分解到每个团队,去合力完成创新。第二种是阿里巴巴内生的创新,由每个人能动性地触发,最后生长出来,比如聚划算、Oceanbase 数据库。至于如何选择竞或合,阿里巴巴内部会针对不同业务和业务的不同阶段,来匹配不同机制。
张鹏:世界级的科技公司都会有自己的技术阵地和技术高地。那么阿里巴巴是如何定义自己的技术阵地和技术高地的?
程立:阿里巴巴在早些年就把技术价值观与技术愿景非常清晰、明确地定义成:技术创造新商业。我们不想复刻任何一家公司,「技术创造新商业」是我们非常核心的一点。这些年围绕这一核心技术价值观,我们确定了前台、中台、底层技术架构,同时,商业倒逼技术与技术驱动商业创新的两条动线都转动起来了。阿里体系的完整性,以及它的动态性、多元性,让商业创新变得更丰富、更高效,这是阿里技术阵地独特的地方。
阿里巴巴未来的技术布局有两个方向,一个是数字原生时代的商业创新,其中有大量技术与商业联合创新的场景。我不认为它完全是商业,而是技术与商业的结合。
第二是围绕整个数字时代最核心的基础算力、算法,数据技术展开布局,这也是我们要重点投入的。
张鹏:作为阿里的 CTO,你怎样理解技术的终极目标?
程立:在阿里,技术就是商业的一部分,或者商业就是技术的一部分,两者是一体的。所以,于我而言,技术的终极目标就是实现阿里巴巴数字经济体的愿景,构建一个由数字技术支撑的经济体。这个庞大的系统工程,未来将成为全社会数字商业的一部分,这件事让我很兴奋。
在这个过程中,技术人肯定也有自己的好奇心,我也会关注下一代计算架构是怎样的,比如量子计算能不能突破?通用 AI 能不能实现?这些问题,可能在下一个十年会有答案,我对此充满好奇。或许,满足人类好奇心,去探索和突破,也是技术的意义吧。